① 蕭紅<回憶魯迅先生>概述
[百年經典]回憶魯迅先生(節選)
作者:蕭紅
蕭紅(1911—1942),黑龍江呼蘭人。著有《生死場》、《呼蘭河傳》、《回憶魯迅先生》等。近年來出版有《蕭紅文集》。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裡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的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的……」
魯迅先生生病,剛好了一點,窗子開著,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火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像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加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混濁得很,所以把紅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統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筵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笑,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他就生氣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她們,這種眼光魯迅先生在記范愛農先生的文字里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回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裡做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鍾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還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已沒有,那麼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勸著。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的舉著像牙煙嘴在沉思著。
一點鍾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蒙蒙的小雨,弄堂里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刮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把按成圓餅的面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它,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它,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贊美,若一贊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客廳後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一點補足,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沖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合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飯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的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胃葯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著一本別人的著作,我一走進卧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
「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著,一種對於沖破憂郁心境的展然的會心的笑。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發或拉我的衣裳。
為什麼他不拉別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裡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許先生問著海嬰:「你為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她有小辮子。」說著就來拉我的頭發。
魯迅先生家裡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裡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卧室里擺好了晚飯,圍著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著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著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著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一位同鄉,是商人。」
初看似乎對的,穿著中國褲子,頭發剃得很短。當吃飯時他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偽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後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地刮著熱風,雖然黃昏了,客廳後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發,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碗黃花魚,大概是順著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面擺著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手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麼樣,苗人什麼樣,從西藏經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這商人可真怪,怎麼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並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並且海嬰叫他×先生,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先生常常回來得很遲,從魯迅先生家裡出來,在弄堂里遇到了幾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裡提著小箱子,身上穿著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面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嗎?」
「是的。」我說。
魯迅先生很有意思地在地板上走幾步,而後向我說:「他是販賣私貨的商人,是販賣精神上的……」
×先生走過二萬五千里回來的。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青年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的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還是展讀著每封由不同角落裡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裡很深的時光。
珂勒惠支的畫,魯迅先生最佩服,同時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勒的壓迫,不準她做教授,不準她畫畫,魯迅先生常講到她。
史沫特萊,魯迅先生也講到,她是美國女子,幫助印度獨立運動,現在又在援助中國。
魯迅先生介紹給人去看的電影:《夏伯陽》、《復仇艷遇》……其餘的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獸這一類的影片,也常介紹給人的。魯迅先生說:「電影沒有什麼好看的,看看鳥獸之類倒可以增加些對於動物的知識。」
魯迅先生不游公園,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么近也沒有進過。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訴周先生,我說公園里的土松軟了,公園里的風多麼柔和,周先生答應選個晴好的天氣,選個禮拜日,海嬰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車一直開到兆豐公園,也算是短途旅行,但這只是想著而未有做到,並且把公園給下了定義,魯迅先生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一進門分做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著路種著點柳樹什麼的,樹下擺著幾張長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
我是去過兆豐公園,也去過虹口公園或是法國公園的,彷彿這個定義適用在任何國度的公園設計者。
魯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圍圍巾,冬天穿著黑石藍的棉布袍子,頭上戴著灰色氈帽,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
膠皮底鞋夏天特別熱,冬天又涼又濕,魯迅先生的身體不算好,大家都提議把這鞋子換掉。魯迅先生不肯,他說膠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轉彎到××書店走一趟嗎?」
魯迅先生笑而不答。
「周先生不是很好傷風嗎?不圍巾子,風一吹不就傷風了嗎?」
魯迅先生這些個都不習慣,他說:
「從小就沒戴過手套圍巾,戴不慣。」
魯迅先生一推開門從家裡出來時,兩只手露在外邊,很寬的袖口沖著風就向前走,腋下挾著個黑綢子印花的包袱,里邊包著書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書店去了。
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帶出去,回來必帶回來,出去時帶著回給青年們的信,回來又從書店帶來新的信和青年請魯迅先生看的稿子。
魯迅先生抱著印花包袱從外邊回來,還提著一把傘,一進門客廳里早坐著客人,把傘掛在衣架上就陪客人談起話來。談了很久了,傘上的水滴順著傘桿在地板上已經聚了一堆水。
魯迅先生上樓去拿香煙,抱著印花包袱,而那把傘也沒有忘記,順手也帶到樓上去。
魯迅先生的記憶力非常之強,他的東西從不隨便散置在任何地方。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口味。許先生想請一個北方廚子,魯迅先生以為開銷太大,請不得的,男傭人,至少要十五元錢的工錢。
所以買米買炭都是許先生下手,我問許先生為什麼用兩個女傭人都是年老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許先生說她們做慣了,海嬰的保姆,海嬰幾個月時就在這里。
正說著那矮胖胖的保姆走下樓梯來了,和我們打了個迎面。
「先生,沒吃茶嗎?」她趕快拿了杯子去倒茶,那剛剛下樓時氣喘的聲音還在喉管里咕嚕咕嚕的,她確是年老了。
來了客人,許先生沒有不下廚房的,菜食很豐富,魚,肉……都是用大碗裝著,起碼四五碗,多則七八碗。可是平常就只三碗菜:一碗素炒碗豆苗,一碗筍炒鹹菜,再一碗黃花魚。
這菜簡單到極點。
魯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條的那裡用著包油條,我得到了一張,是譯《死魂靈》的原稿,寫信告訴了魯迅先生,魯迅先生不以為稀奇。許先生倒很生氣。
魯迅先生出書的校樣,都用來揩桌子,或做什麼的。請客人在家裡吃飯,吃到半道,魯迅先生回身去拿來校樣給大家分著,客人接到手裡一看,這怎麼可以?魯迅先生說:
「擦一擦,拿著雞吃,手是膩的。」
到洗澡間去,那邊也擺著校樣紙。
許先生從早晨忙到晚上,在樓下陪客人,一邊還手裡打著毛線。不然就是一邊談著話一邊站起來用手摘掉花盆裡花上已乾枯了的葉子。許先生每送一個客人,都要送到樓下的門口,替客人把門開開,客人走出去而後輕輕地關了門再上樓來。
來了客人還要到街上去買魚或雞,買回來還要到廚房裡去工作。
魯迅先生臨時要寄一封信,就得許先生換起皮鞋子來到郵局或者大陸新村旁邊的信筒那裡去。落著雨的天,許先生就打起傘來。
許先生是忙的,許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頭發有些是白了的。
夜裡去看電影,施高塔路的汽車房只有一輛車,魯迅先生一定不坐,一定讓我們坐。許先生,周建人夫人……海嬰,周建人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我們上車了。
魯迅先生和周建人先生,還有別的一二位朋友在後邊。
看完了電影出來,又只叫到一部汽車,魯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讓周建人先生的全家坐著先走了。
魯迅先生旁邊走著海嬰,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去等電車去了。等了二三十分鍾電車還沒有來,魯迅先生依著沿蘇州河的鐵欄桿坐在橋邊的石圍上了,並且拿出香煙來,裝上煙嘴,悠然地吸著煙。
海嬰不安地來回亂跑,魯迅先生還招呼他和自己並排地坐下。
魯迅先生坐在那兒和一個鄉下的安靜老人一樣。
魯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餘不吃別的飲料。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類,家裡都不預備。
魯迅先生陪客人到夜深,必同客人一道吃些點心,那餅干就是從鋪子里買來的,裝在餅干盒子里,到夜深許先生拿著碟子取出來,擺在魯迅先生的書桌上,吃完了,許先生打開立櫃再取一碟,還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每來客人必不可少。魯迅先生一邊抽著煙,一邊剝著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魯迅先生必請許先生再拿一碟來。
魯迅先生備有兩種紙煙,一種價錢貴的,一種便宜的,便宜的是綠聽子的,我不認識那是什麼牌子,只記得煙頭上帶著黃紙的嘴,每五十枝的價錢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魯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種是白聽子的,是前門煙,用來招待客人的,白煙聽放在魯迅先生書桌的抽屜里。來客人魯迅先生下樓,把它帶到樓下去,客人走了,又帶回樓上來照樣放在抽屜里。而綠聽子的永遠放在書桌上,是魯迅先生隨時吸著的。
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
魯迅先生從下午兩三點鍾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鍾,陪到六點鍾,客人若在家吃飯,吃過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喝完茶走了,或者還沒走就又來了客人,於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鍾,十點鍾,常常陪到十二點鍾。從下午兩三點鍾起,陪到夜裡十二點,這么長的時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著煙。
客人一走,已經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闔一闔眼睛,燃起一支煙來,躺在床邊上,這一支煙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床里邊睡著了(許先生為什麼睡得這樣快?因為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鍾就要起來管理家務)。海嬰這時也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著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是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台燈下開始寫文章了。
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著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樣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裡那樣黑大。
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裡。
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海嬰從三樓下來,背著書包,保姆送他到學校去,經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咐他說:
「輕一點走,輕一點走。」
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著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著魯迅先生花園的夾竹桃,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著。
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邊睡著了。
魯迅先生喜歡吃一點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魯迅先生吃的是中國酒,多半是花雕。
鬼到底是有的是沒有的?傳說上有人見過,還跟鬼說過話,還有人被鬼在後邊追趕過,弔死鬼一見了人就貼在牆上。但沒有一個人捉住一個鬼給大家看看。
魯迅先生講了他看見過鬼的故事給大家聽:
「是在紹頭……」魯迅先生說,「三十年前……」
那時魯迅先生從日本讀書回來,在一個師范學堂里也不知是什麼學堂里教書,晚上沒有事時,魯迅先生總是到朋友家去談天,這朋友住得離學堂幾里路,幾里路不算遠,但必得經過一片墳地。談天有的時候就談得晚了,十一二點鍾才回學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魯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魯迅先生向著歸路走得很起勁時,往遠處一看,遠遠有一個白影。
魯迅先生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學時是學的醫,常常把死人抬來解剖的,魯迅先生解剖過二十幾個,不但不怕鬼,對死也不怕,所以對於墳地也就根本不怕。仍舊是向前走的。
走了不幾步,那遠處的白影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並且時小時大,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鬼不就是變換無常的嗎?
魯迅先生有點躊躇了,到底向前走呢?還是回過頭來走?本來回學堂不止這一條路,這不過是最近的一條就是了。
魯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麼樣,雖然那時候也怕了。
魯迅先生那時從日本回來不久,所以還穿著硬底皮鞋,魯迅先生決心要給那鬼一個致命的打擊。等走到那白影的旁邊時,那白影縮小了,蹲下了,一聲不響地靠住了一個墳堆。
魯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聲叫出來,隨著就站起來,魯迅先生定眼看去,他卻是個人。
魯迅先生說在他踢的時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東西踢死,自己反而會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來是個盜墓子的人在墳場上半夜做著工作。
魯迅先生說到這里就笑了起來。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就立刻變成人了。」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讓魯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為給了他一個做人的機會。
從福建菜館叫的菜,有一碗魚做的丸子。
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別的人也都不信。因為那丸子有的新鮮,有的不新鮮,別人吃到嘴裡的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
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吃,又是不好的,他又嚷嚷著。別人都不注意,魯迅先生把海嬰碟里的拿來嘗嘗。果然是不新鮮的。魯迅先生說:
「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
以後我想起這件事來,私下和許先生談過,許先生說:「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們學不了的。那怕一點點小事。」
魯迅先生包一個紙包也要包到整整齊齊,常常把要寄出的書,魯迅先生從許先生手裡拿過來自己包。許先生本來包得多麼好,而魯迅先生還要親自動手。
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準歪一點或扁一點,而後拿起剪刀,把捆書的那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
就是包這書的紙都不是新的,都是從街上買東西回來留下來的。許先生上街回來把買來的東西一打開隨手就把包東西的牛皮紙折起來,隨手把小細繩圈了一個圈,若小細繩上有一個疙瘩,也要隨手把它解開的。准備著隨時用隨時方便。
魯迅先生住的是大陸新村九號。
一進弄堂口,滿地鋪著大方塊的水門汀,院子里不怎樣嘈雜,從這院子出入的有時候是外國人,也能夠看到外國小孩在院子里零星的玩著。
魯迅先生隔壁掛著一塊大的牌子,上面寫著一個「茶」字。
在1935年10月1日。
魯迅先生的客廳擺著長桌,長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鮮,但也並不破舊,桌上沒有鋪什麼桌布,只在長桌的當心擺著一個綠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長著幾株大葉子的萬年青,圍著長桌有七八張木椅子。尤其是在夜裡,全弄堂一點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那夜,就和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道坐在長桌旁邊喝茶的。當夜談了許多關於偽滿洲國的事情,從飯後談起,一直談到九點鍾十點鍾而後到十一點,時時想退出來,讓魯迅先生好早點休息,因為我看出來魯迅先生身體不大好,又加上聽許先生說過,魯迅先生傷風了一個多月,剛好了的。
但是魯迅先生並沒有疲倦的樣子。雖然客廳里也擺著一張可以卧倒的藤椅,我們勸他幾次想讓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沒有去,仍舊坐在椅子上。並且還上樓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魯迅先生到底講了些什麼,現在記不起來了。也許想起來的不是那夜講的而是以後講的也說不定。過了十一點,天就落雨了,雨點淅瀝淅瀝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沒有窗簾,所以偶一回頭,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並且落了雨,心裡十分著急,幾次站起來想要走,但是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再說坐一下:「十二點鍾以前終歸有車子可搭的。」所以一直坐到將近十二點,才穿起雨衣來,打開客廳外面的響著的鐵門,魯迅先生非要送到鐵門外不可。我想為什麼他一定要送呢?對於這樣年輕的客人,這樣的送是應該的么?雨不會打濕了頭發,受了寒傷風不又要繼續下去么?站在鐵門外邊,魯迅先生說,並且指著隔壁那家寫著有「茶」字的大牌子:「下次來記住這個『茶』,就是這個『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幾乎是觸到了釘在鐵門旁邊的那個九號的「九」字,「下次來記住茶的旁邊九號。」
於是腳踏著方塊的水門汀,走出弄常來,回過身去往院子里邊看了一看,魯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統統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訴得那樣清楚,下次來恐怕要記不住的。
魯迅先生的卧室,一張鐵架大床,床頂上遮著許先生親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圍子,順著床的一邊折著兩床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著門口的床頭的方面站著屜櫃。一進門的左手擺著八仙桌,桌子的兩旁藤椅各一,立櫃站在和方桌一排的牆角,立櫃本是掛衣裳的,衣裳卻很少,都讓糖盒子,餅干筒子,瓜子罐給塞滿了,有一次××老闆的太太來拿版權的圖章花,魯迅先生就從立櫃下邊大抽屜里取出的。沿著牆角望窗子那邊走,有一張裝飾台,檯子上有一個方形的滿浮著綠草的玻璃養魚池,里邊游著的不是金魚而是灰色的扁肚子的小魚,除了魚池之外另有一隻圓的表,其餘那上邊滿裝著書。鐵架床靠窗子的那頭的書櫃里書櫃外都是書。最後是魯迅先生的寫字台,那上邊也都是書。
魯迅先生家裡,從樓上到樓下,沒有一個沙發,魯迅先生工作時坐的椅子是硬的,休息時的藤椅是硬的,到樓下陪客人時坐的椅子又是硬的。
魯迅先生的寫字檯面向著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滿一面牆那麼大,魯迅先生把它關起來,因為魯迅先生工作起來有一個習慣,怕吹風,他說,風一吹,紙就動,時時防備著紙跑,文章就寫不好。所以屋子熱得和蒸籠似的,請魯迅先生到樓下去,他又不肯,魯迅先生的習慣是不換地方。有時太陽照進來,許先生勸他把書桌移開一點都不肯。只有滿身流汗。
魯迅先生的寫字桌,鋪了一張藍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圖釘按著。桌子上有小硯台一方,墨一塊,毛筆站在筆架上,筆架是燒瓷的,在我看來不很細致,是一個龜,龜背上帶著好幾個洞,筆就插在那洞里。魯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筆的,鋼筆也不是沒有,是放在抽屜里。桌上有一個方大的白瓷的煙灰盒,還有一個茶杯,杯子上戴著蓋。
魯迅先生的習慣與別人不同,寫文章用的材料和來信都壓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壓得滿滿的,幾乎只有寫字的地方可以伸開手,其餘桌子的一半被書或紙張佔有著。
左手邊的桌角上有一個帶綠燈罩的台燈,那燈泡是橫著裝的,在上海那是極普通的台燈。
冬天在樓上吃飯,魯迅先生自己拉著電線把台燈的機關從棚頂的燈頭上拔下,而後裝上燈泡子,等飯吃過了,許先生再把電線裝起來,魯迅先生的台燈就是這樣做成的,拖著一根長的電線在棚頂上。
魯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在這台燈下寫的。因為魯迅先生的工作時間,多半是在下半夜一兩點起,天將明了休息。
卧室就是如此,牆上掛著海嬰公子一個月嬰孩的油畫像。
挨著卧室的後樓里邊,完全是書了,不十分整齊,報紙和雜志或洋裝的書,都混在這屋子裡,一走進去多少還有些紙張氣味,地板被書遮蓋得太小了,幾乎沒有了,大網籃也堆在書中。牆上拉著一條繩子或者是鐵絲,就在那上邊系了小提盒,鐵絲籠之類;風干荸薺就盛在
② 蕭紅回憶魯迅先生好詞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裡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的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得……」
魯迅先生生的病,剛好了一點,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大紅的上衣,很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接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的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統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筵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美,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著我們這邊看著:「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他們,這種眼光是魯迅先生在記范愛農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時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裡作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鍾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也沒有,那麼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勸著。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
一點鍾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的蒙蒙的小雨,弄堂里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刮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的起勁,一會按成圓餅的面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他,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贊美,若一贊美起來,怕他更做的起勁。
客廳後邊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點補助,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沖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的又不好,可是魯迅還是在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葯丸一二粒。
魯迅先生不游公園,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么近也沒有進過。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訴周先生,我說公園里的土松軟了,公園里的風多麼柔和。周先生答應選個晴好的天氣,選個禮拜日,海嬰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車一直開到兆豐公園,也算是短途旅行。但這只是想著而未有做到,並且把公園給下了定義。魯迅先生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一進門分做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著路種著點柳樹什麼樹的,樹下擺著幾張長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
我是去過兆豐公園的,也去過虹口公園或是法國公園的,彷彿這個定義適用在任何國度的公園設計者。
魯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圍圍巾,冬天穿著黑土藍的棉布袍子,頭上戴著灰色氈帽,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
膠皮底鞋夏天特別熱,冬天又涼又濕,魯迅先生的身體不算好,大家都提議把這鞋子換掉。魯迅先生不肯,他說膠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轉彎到×××書店走一趟嗎?」
魯迅先生笑而不答。
「周先生不是很好傷風嗎?不圍巾子,風一吹不就傷風了嗎?」
魯迅先生這些個都不習慣,他說:「從小就沒戴過手套圍巾,戴不慣。」
魯迅先生一推開門從家裡出來時,兩只手露在外邊,很寬的袖口沖著風就向前走,腋下夾著個黑綢子印花的包袱,里邊包著書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書店去了。
魯迅先生的記憶力非常之強,他的東西從不隨便散置在任何地方。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口味。許先生想請一個北方廚子,魯迅先生以為開銷太大,請不得的,男傭人,至少要十五元錢的工錢。
③ 《回憶魯迅先生》蕭紅的寫作背景。
魯迅先生去世後,蕭紅用了一篇"回憶魯迅先生"來回憶、紀念魯迅,在這篇文章中,蕭紅雖寫的是魯迅生活中的小事,卻反映了魯迅的良好品德和精神.
魯迅是一個明朗、幽默而又做事嚴謹,注重細節的人,在他對作者蕭紅的衣著打扮的評價中,就看得出來.
"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 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
而當蕭紅問起魯迅為什麼對女人的穿著如此"有研究",為什麼愛看美學的書時,從許先生那裡得到的答案卻是"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魯迅關愛身邊的人.客人、傭人、朋友 尤其是青年: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青年人現在都太忙了 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的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但他還是展讀著每封由不同角落裡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裡很深的時光."
魯迅工作得很賣力,他用筆為武器戰鬥了一生,可卻不怎麼休息,"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他的作息時間也是和大家不一樣的,人們都起來了,魯迅才睡下.
魯迅做人端正,每一件小事都要做到最好,這或許也是魯迅受到人們尊重的原因之一吧.
文章後來說,魯迅後來得了氣喘,病得很重,然而魯迅卻不但沒有休息,反而卻做得跟多了,原因只有一個:"魯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時間沒有幾年了,死了是不要緊的,只要留給人類更多."
在魯迅死後,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人都來對魯迅進行哀悼.魯迅的作品中,透露著魯迅的嚴肅、正直,甚至有對社會的不滿和冷漠.然而通過這篇文章,我發現,生活中的魯迅卻是很隨和、幽默的,沒有高高在上,只有平易近人.魯迅在生活中處事的嚴謹讓我對魯迅更加敬佩,也對魯迅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魯迅的偉大不只體現在他的作品,也體現在他生活的點點滴滴之中.
④ 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中魯迅先生的衣著怎麼樣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裡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的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他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的……」
魯迅先生生的病,剛好了一點,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大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接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的寬……」
⑤ 蕭紅和魯迅之間有怎樣的感情
蕭紅又名張?i瑩,張秀環,悄吟,玲玲,田娣。1935年蕭軍帶著蕭紅到上海認識了魯迅,從此成為她家的常客,到1936年月7月蕭紅去日本散心,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蕭紅經常出入大陸新村9號魯迅的家。1935年10月蕭紅見魯迅時,魯迅冒雨把她送到門外指著門口一家茶店的招牌,告訴她:下次來記住這個『茶』,就是這個『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幾乎是觸到了釘在鐵門旁邊的那個九號的「九」字,「下次來記住茶的旁邊九號。」因為魯迅家在一排黑洞洞的房子旁,如果沒有標的物,很難找。可見魯迅是個很細心的人。蕭紅說魯迅每次給他的讀者崇拜者寄書的時候,都要把書包的平平整整的,即使許廣平已經包的很好了,魯迅還要再整理一遍。他很注意細節。有人說魯迅和蕭紅之間有曖昧關系,因為在上海期間小紅和蕭軍關系時好時壞,蕭軍有時還家暴蕭紅甚至出軌,而碰到魯迅這樣細心的男子,未免她會心動。所以在回憶魯迅先生中開頭和結尾她寫了很好玩的兩幅畫面:那天我穿著新奇的火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加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混濁得很,所以把紅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一個女孩子長發飄飄,在自己佩服的長者面前秀一件大紅的衣服,一向對「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的??」的魯迅竟然對她的穿衣品味進行了一番指導。在文章的結尾,蕭紅寫彌留之際的魯迅,常看的是一副小畫: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著。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里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著頭發的女人在大風里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花的花朵。蕭紅對先生也許有過幻想,不過我覺得更多的是一種小女孩對長輩的濡慕之情吧,畢竟她生命中父親的角色一直是缺失的。蕭紅寫過一個細節,說周海嬰總喜歡抓著她的頭發,要她陪他玩,蕭紅問魯迅為什麼,魯迅說: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裡都是大人,就看你小。她在文章中還寫了許多魯迅家的細節,寫的許廣平怎麼照顧魯迅的日常,魯迅的卧室,周海嬰的房間等等。而在1936年蕭紅和蕭軍的關系時好時壞,她去周家更多時候是找許廣平傾訴自己的委屈。魯迅去世之前給蕭軍寫過23封信,給二蕭寫過19封信,這導致蕭軍此後一直以魯迅的繼承人自居,甚至說出:魯迅是師長,毛只是大哥,的話。而他只單獨給蕭紅寫過一封信,開頭是很正式的稱她為:悄吟夫人。1936年7月蕭紅為了排解苦悶遠渡日本,同年10月魯迅病逝。1938年蕭紅和蕭軍正式離婚,1942年她凄然病逝於香港。她和魯迅一樣都是死於肺結核。
⑥ 公務員面試穿著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
面試總是從各個細小的方面來考察被面試人員的綜合素質,而衣著打扮在這個時候就起了很大的作用。下面考德上公培網就以男生的穿著打扮給大家介紹一下。
◆襯衫:這里的著裝原則很簡單:原則1:總是穿長袖襯衫;原則2:總是穿白色或淡藍色襯衫;原則3:永遠不要違背原則1和2.在此我說「白色」,並不是要排除帶淡紅或淡藍條紋的白襯衫,這些「白色」襯衫盡管不是一流的,但都是可取的。單一色的白色襯衫傳遞著某種不可言傳的感覺:誠實、聰明和穩重。它應該是你的首要選擇,而藝術家、作家、工程師和其他創造性專業人員有時抵觸白色是事實,對於他們來說,淡藍色也許是最好的選擇。記住:顏色越淡,底色越精妙,你給人留下的印象越好。
◆西裝:最容易被接受的男性西裝顏色是淺藍、黑中帶淺灰色,接下來就是褐色和米色。質地應該是純毛,在視覺效果上羊毛比任何其他衣料都要好。勿選歐洲設計者設計的西裝,因為它們裁剪得都較緊身,且對於我們生活的這個保守世界來說太花哨。兩件一套的西裝在現在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但是在幾年之前人們必須穿三件一套的西裝去面試。
◆領帶:一條純真絲領帶產生的職業效果最佳,其體現出來的優雅給人的感覺最好,也最容易打好。亞麻領帶太隨便,最易起皺,只有在較暖和的天氣合適。毛料領帶不僅外觀隨便,而且打結困難。人造纖維有發光的特點,當你希望它們給人淡雅的感覺時,它們的顏色卻令人刺目,可能有損你的職業形象。由此看來,純真絲的領帶,或者50%的羊毛和50%的真絲混合織成的領帶應該是你面試時的選擇。
領帶應該給你的衣服增色,這就是說你的打扮應該有一個整體的平衡:一般的經驗是你領帶的寬度應大致和你的西裝上衣延及胸前的翻領的寬度相似,至今已經流行了十多年的大家普遍接受的標准,是領帶的寬度在23/4英寸和31/2英寸之間。如果你的領帶比此標准寬,那你給人的感覺是你仍停留在迪斯科時代。
◆皮帶:皮帶應該和你選擇的鞋子相匹配。因此,藍色、黑色或灰色西裝將需要黑皮帶和黑鞋子搭配,而棕色、棕褐色或者米色的西裝應配棕色的皮帶和鞋子。至於皮帶的材料則應堅持使用皮質的。
◆襪子:襪子應和衣服相協調,因此,顏色多為藍色、黑色、灰色或棕色,襪子的長度應該以你蹺腿時不露出太多的脛骨為宜,在你移動雙腳時也不至於在腳踝部隆起。總之,彈性較好的裹及小腿處的襪子是你最好的選擇。
◆鞋子:男士應穿黑色或棕色的皮鞋,其他材料和顏色都不妥。系鞋帶的皮鞋是最保守的選擇,但幾乎廣為接受,無帶的也較大方得體,但切勿把這種鞋與船鞋混為一談。這種無帶的皮鞋需樸素大方、鞋幫較淺,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在正式場合中都較合適(系鞋帶的皮鞋在晚宴場合中顯得有點笨拙)。
◆化妝:在此不主張男士去面試時化妝或在其職業生涯的任何時間里化妝。
從審美的角度來看,服飾確實是一門藝術。一天,女作家蕭紅穿了一件紅上衣和一條藍格子的咖啡色的裙子去見魯迅先生。女作家滿以為是一身不俗的打扮,忍不住問魯迅:「我的衣裳漂不漂亮?」魯迅稍作打量,不以為然,回答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要配上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放在一起很混濁。」魯迅還說:「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的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要好。」在魯迅看來,如果不根據自身的條件正確地搭配色彩,選擇款式,就不美。由此可見,穿衣戴帽,學問大矣!
⑦ 為什麼蕭紅對魯迅的回憶錄中都是些生活瑣事,卻成了經典
在魯迅先生去世之後,蕭紅就寫了一篇關於"回憶魯迅先生"的文章,為了用來回憶、紀念魯迅先生,在這篇作品文章中,蕭紅雖然寫的只是魯迅先生在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但是卻反映出了魯迅先生的良好品德以及精神。魯迅先生一直都是一個明朗、幽默而且做事情特別的嚴謹,還是一個很注重細節的人,這些點在他對蕭紅的一些衣著打扮的評價中就可以看的出來。
魯迅先生在工作的時候很賣力,他用筆作為武器戰鬥了一輩子,沒有怎麼休息過。魯迅先生的作息時間也是和大家不太一樣的,大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剛剛睡下。魯迅一生做人端正,每一件小事都要求做到最好,這或許也是魯迅先生可以受到人們尊重的原因之一吧。
在魯迅先生死後,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人都來對魯迅先生進行哀悼,送行。魯迅先生的作品中,無一不在透露著魯迅先生的嚴肅、正直、認真。甚至還有對社會當時情況的不滿和冷漠。然而通過蕭紅的這篇文章,我們可以發現,生活中的魯迅先生是一個很隨和、幽默的,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只有淳樸的平易近人。魯迅先生在生活中處理事情的嚴謹讓大家對魯迅先生更加的敬佩,也對魯迅先生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魯迅先生的偉大不僅僅體現在他的作品中,也體現在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⑧ 誰有這篇閱讀《回憶魯迅先生》蕭紅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裡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
笑的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他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
左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得……」
魯迅先生生的病,剛好了一點,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大紅的
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
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接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
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
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
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
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
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
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
的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統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
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
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筵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許先生
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美,把
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著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
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他們,這種眼光
是魯迅先生在記范愛農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
一個時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象很難以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裡作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鍾頭
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
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
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也沒有,那麼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勸著。
魯迅先生好象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
一點鍾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的蒙蒙的小雨,弄
堂里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
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刮風的天,下雨的天,幾
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
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
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的起勁,一會按成
圓餅的面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他,轉身他又做了一
只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贊美,若一贊美起來,怕他更做的
起勁。
客廳後邊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
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我們談話談得太多,
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
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
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點補助,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
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
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沖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
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的
又不好,可是魯迅還是在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葯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著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卧室去,從那圓
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
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
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
「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